劉大夏,自戶部侍郎予各歸,構草堂傍先壟,讀書其中。不通請託,薄田僅供衣食。常言:「財貨須務農服賈,凡力得者獲用。其餘易致之物,終非己有。子孫視之,亦不甚惜。況官貨悖入者乎!」
深明天理,尤歷諳世故。
裴璞,韋元方外兄也。卒後,元方客隴右,道逢武吏躍馬來,視之,乃璞也。驚喜拜曰:「兄去人間,任何武職耶?」璞曰:「吾職山川掠剩使,專主世間財之盈縮。世間農勤得穀,商勤得財,士勤得祿,只得本分所有,不增本分所無。不勤,則併本分失之。子之逢吾,亦是前定,合得白金二斤;過此遺子,又當復掠,故不敢厚。」
勤得本分所有,不勤併失本分,可以消經營者之妄心,又非怠縱者可藉口,天命人事,兩得其平。陸象山教家,每晨揖,三撾鼓,子弟一人唱云:「聽、聽、聽!勞我以生天理定。若還懶惰必飢寒,莫到飢寒方怨命。」又唱云:「聽、聽、聽!衣食生身天付定。酒肉貪多折人壽,經營太甚違天命。」二訓相參,真治生不易之理。陳幾亭云:「俗子治生,精明之處多是刻,寬厚之處多是昏。若能瑣屑不較,而不失精明,涇渭了然,而務從寬厚,雖曰治生,抑亦通於學矣!」又云:「貧者多高,富者多劣,亦為古高隱而概言之也。其實,家業日落,未必賢;產殖漸滋,未必不肖。如公子荊日增一日,勤儉所致,無損於品。若汰侈成性,入不供出,墮盡祖宗之業,彌彰其不肖耳。豈得自附於灑落,以不問家人生產為高致耶?」愚按凡所貴於有財者,為其能用財也,毋庸視財太重,亦毋庸視財太輕。視太重者,必欲藏之朽蠹,是為守財;視財太輕者,一逕蕩費浪用,是為棄財。然凡彼蕩費浪用者,一使之濟人利物,卻又不勝吝惜也。以此自負輕財,其惑不益甚乎?
四川資縣張御吏,語其親鄧給事繼曾曰:「予按雲南日,丙夜獨坐,有緋衣人至前,曰:『某為公守錢神,待公久矣!』予問金何在,神指坐下示之,果見白金布地,數當千兩。因語神曰:『御史豈得攜此,爾能送我家否?』神曰:『不難,但要鄉貫帖耳。』遂寫焚之,神即隱。比復命,有同年某,託薦一官,強納二百兩。歸而夜禱前事,神復至,獲八百兩。問何以減二百?神曰:『某同年金,是也。』悚然愧謝。」
姚若侯曰:「嗟乎!人之好利無厭者,為貪多耳。奈何明增暗減,如江畔沙洲,東長西塌哉!凡為官者,前世必有功德,今世乃有福祿。腳跟所到,皆必有守錢神以供之。然而不聞丙夜相見者,何也?蓋人多性急手癢,遇財即攫。其同年之金,不待納於復命之後;且所納者,又不止二百金,以及千金已也。則守錢神,亦安事以赤手空言,相見於燈燭之下哉?昔李景讓之母,早寡而貧。嘗掘地,得金數斛。拜禱曰:『天蓋以先君餘慶,憐氏母子貧苦,故賜此。若然,則願諸孤學問有成,此金不願取也。』遽揜之。已而景讓兄弟皆貴。又范文正公亦極貧,嘗得地埋金,而不取也。已而為相歸。有求施造寺者,欲出前埋金付之,則無有矣。只有契細書歷仕祿入,如其金數!然則貪廉所得,均不越應分中。而順者遲收之,逆者捷得之。所得原同,而罪福則若霄壤焉。人宜何從哉?!」
徐孝祥,吳江人。隱居好學,布衣草履,泊如也。一夕,散步後園,見樹根一坎坷,諦視,有石甃。啟之,皆白金也。亟掩之,一毫弗取。後二十餘年,歲大饑,民不聊生。乃曰:「是物當出世耶!」啟穴,日取數錠,收糴散貧,全活甚眾。時有女出嫁,惟荊布遣之,於藏中物,錙銖無犯。子純夫,發解,官翰林承旨。
收糴散貧,較不取者更進一籌矣!又其日取而無犯最難,真有坐懷不亂手段。
兵部員外李約,嘗舟行,與一商舟籾相次。商忽病革,邀約相見,以一夜光珠遺之,因以二女為託,二女皆絕色。明日商死,財寶數萬,一舟之人莫不窺覬。約乃悉籍其數,寄之於官,二女立為擇配。當殮之時,復以所得夜光含之,人無見者。後商屬來理財,約請發視,夜光在焉。咸為稱歎。
太師楊公博,蒲州人也。其父服賈淮揚,眾商服其行誼。推為鹽祭酒。有關中鹽商,急於還鄉,將橐中千金寄公處,二年不返。公取埋花盆中,上值時卉。遣人於關中物色之,則商已謝世矣!止有一子,不知有金寄公處。公邀之至,指花盆謂曰:「此若翁所寄千金也。」其子愕然不敢取。公曰:「係爾家物,何必辭?」其子叩謝攜金而去。後生太師,歷官吏部尚書。孫俊民,戶部尚書。
如二公,真可以死者復生,生者不愧矣!骨肉親故間,能由斯道者,曾有幾人?奚論泛泛哉!
舟師,姓吳,餘干人。與其子載商至瑞洪,商遺金一袋於舟而去。吳理船艙得金,懼子見之,乃收置灶灰中。子欲發舟去,吳故遲延半日。商反覓金,吳舉以還。商請均分,吳堅不聽。商籲天拜謝而去。其子恚曰:「橫財入手不能享,乃舉以還人!」吳笑曰:「吾父子終日棹舟,尚不能飽煖,橫財豈易享耶?」命發舟去。其子不用命,吳自運舟。舟旋轉不動,如有物礙其舵。吳乃入水驗之,得一皮箱,內盛二百餘兩。遂成富室。
秣陵旱西門回子哈九,開飯店。有一江浦人,假火於哈,遺銀一袋而去。哈九見之,自思此人失銀,未必能記在此,遂追至江干還之。其人大喜過望。隨渡江至江浦,見大風覆一舟,可二十餘人。其人自思:「譬如哈九不還我銀,何不將來做些好事?」遂呼漁舟,救得一人者,謝銀五兩。漁舟爭撈,止救得一人。問之,則哈九之子也。」
其還處,更真而切;其報處,尤大而奇。
還遺之報,自裴晉公而下,舊錄有廿餘條,不勝載也。且其人多士人君子,讀書明理,無足深異;今錄舟師飯店,下及僮僕,而凡人可以知所自處矣!」
袁尚寶,家居時,有友蓄一童子,甚韶秀,且機警。尚寶相之,以為不利於主,使逐焉。友雖素神其術,然意不忍也。數言,乃遣之。童無所歸,往來寄食宿古廟中。一夕,見有牆角破衲裹銀百兩。欲取之,忽自嘆曰:「我惟命薄,故為主逐;今更掩有此物,天益不容矣!」逐守之以待失主。旦見婦人掩涕而來,四顧傍徨。問之,答曰:「吾夫,軍也。犯罪當死,某指揮治之。妾賣產併借貸,得銀若干,將以獻彼。過廟少憩,不覺失下,吾夫死矣!」童歷問皆合,遂付還之。婦人欲分謝,不受。攜去,夫得脫。念童子之德,遍以告人。某指揮聞而異焉,訪致之,育於家。悅其美慧,年老無子,遂子之。數年襲職,歸拜故主。主嘆曰:「袁君之術,乃疏如此乎!」留之。俟袁至,乃使素服捧茶。袁一見,驚起曰:「此故某人耶?何以致此!」主謬云:「逐出無依,今又來矣!」袁笑曰:「君毋戲我,今非君僕矣!三品一武官也。形神頓異,豈嘗有善事以至此乎?」此子備述前故,其友益歎袁術之神云。
此童草草數語,竟通身講出一個知命畏天,說來恆似極淺道理,守定便是絕大學問。
羅倫,永豐人。成化丙戌,赴試禮闈。僕於途中,拾一金釧。行已五日,倫偶憂路費不給。僕曰:「向於山東某簷下,拾一金釧,可質為費。」倫大怒,欲親齎付還。僕屈指曰:「如此往返,會試無及矣!」倫曰:「此物必婢僕失遺,萬一主人考訊致死,是誰之咎?吾寧不會試,毋令人死非命也。」竟返至其家。果係一婢潑洗面水,釧在水中,誤投於地。主母疑婢所匿,鞭笞流血,幾次尋死。夫復疑妻私授,根求誶罵,忿欲投繯。倫出釧還之,遂全兩命。當時見者,即咸以鼎元期之。急復趨京,已三月初四矣。倉皇投卷,竟得中式。廷試果狀元及第。
此亦還遺耳,似無足為羅公異者,仰思羅公之心何心乎?捨己功名,憂人性命,豈尚區區釧上起見哉?且他之還遺,往往揆之天命,多出於不敢;此之還遺,念念發之至誠,實出於不忍。不敢不忍之間,安勉之別?亦仁與義之分也。
閩中春元林某,萬曆間,會試過杭州,謁房師理刑某。有一窩主在獄,願以千金釋罪。理刑屬意林,林曰:「縱虎傷人,於心何忍?誓弗敢為。」理刑甚重之,更許言一事。乃富家妻以孕亡,而內翁誣以人命,令出二百金為贄。林訪知其誣,慨然曰:「伸冤理枉,正吾輩事,何必計謝!」即言於理刑,釋之。夜夢神語曰:「君卻非義之財,救無辜之命,上帝已賜汝第矣!」是科果登第。
邇來遊客為害地方,安得盡以林君之風,耳提面命之?
定遠狄令。有富翁死,而其妻掌家,所遺數萬金,叔欲之。不與,告縣。使人密囑曰:「追得若干,願與中分。」狄立拘其嫂,嚴刑考訊,悉追出之;狄果得其半焉。其婦積恨而死。後狄罷歸,一日晝寢,忽見前婦持一小團魚,掛於床上,倏然不見。未幾,遍身生疽,如團魚狀。以手按之,頭足俱動,痛徹骨髓。晝夜號呼,踰年而死。凡五子七孫,皆生此疽,相繼而亡。止一孫僅免,無立錐之地矣。
姚若侯曰:「嗟乎!病死者,世所謂考終命也。乃有如此患病,痛楚號呼,鑽心澈骨,經年累月,求死不能。病之慘,固有慘於刀鋸鼎鑊者矣!乃其子訃狀,不過曰『某月某日,終於正寢』而已。愚者橫者遂曰:『某某且得善終,天道何知哉?』死者如啞人受杖,無處說苦;生者如盲人傍聽,但聞杖響,不聞號聲。直臆曰『官刑不痛』而已矣!」
錦衣衛王佐,其知友陸松亦掌衛篆。後松子某襲居松職,勢焰甚張,而佐子不肖。有一別墅,極雄麗,不欲得之,不可,乃陷以罪,捕及其母。其母膝行前,訴其子罪過甚詳。其子恚甚,呼母曰:「兒頃刻死矣!忍助彼為虐乎?」母叱之曰:「死即死,何說?」指陸坐而顧曰:「汝父坐此非一日矣,作此等事亦非一,而生汝不肖子,天道也。復奚為?」陸頰赤汗下,趣遣之出。事遂寢。世徒見宦家子為勢要所魚肉,莫不恨彼而憫此;而不知宦家子被人魚肉,原是宦家之報。然今日魚肉人者,他日又必有人魚肉之,所謂後人復哀後人也。悲夫!
紹興府一布政,巧於貪饕,積財至數十萬。及敗官歸,買良田千頃,富甲一郡。其祖父屢見夢,言冥譴將及。弗信。有一子一孫,縱慾嫖賭,殀死。布政公尋染癱瘓。子媳孫婦,頗著醜聲。利其有者,趨之若騖,公猶目及見之;垂死,家已罄矣。臨危。忽張目大呼曰:「官至布政不小,田至十萬不少,我手中置,我手中了。」說畢而死。
陳探塘曰:「前輩樊知縣毅、王司訓輔,予少時聆其言。樊曰:『吾歸,囊貲僅五千耳,金繪不及一千。』王曰:『勿謂學官貧,吾積俸併諸生餽遺,亦有六百金。』樊意恨六千為少,而王且喜六百為多。迨其後也,樊三子不相容,分異。六千金買田築室,悉與三子。子疑父有私藏,輒不顧養。樊取田數畝,自衣食焉。未穀而糶,未絲而賣,門無五尺童。客至,老婢供茶,恆戚戚焉愁。比卒,葬不成禮。今諸孫皆淩替不振。王四子,伯仲治生,叔季居庠,同居養父甚歡,暮年惟花竹為樂。客至,留飲盡歡乃已,無日不開口笑也。今諸孫且岐嶷濟楚,家聲駸駸未艾。夫樊財十倍於王,而王受用顧十倍於樊;子孫賢不肖又不啻十倍。然則居官者經營宦橐,身且未必能享,況能謀子孫乎?靜言思之,可以一悟。」
蘇掖,仕至監司,家富而瑉。每營產,必減其直,爭一文至失色。尤喜乘人窘急,以微貲取之。嘗置一別墅,與售者反覆甚苦。其子在傍曰:「大人可增少金,兒曹他日賣之,亦得善價也。」掖愕然,自此少悟。
貧富無定勢,田產無定主。買產之家,當知此理。上元有姚三老者,貲甲閭右。嘗買一別墅,池館甚盛。一日,邀王大癡遊酌池上。酒酣,大癡曰:「翁費直幾何?」曰:「千金。」大癡曰:「二十年前曾觴詠於此,主人告我,費且萬金。翁何得之易耶?」三老曰:「我謀之久矣!其子孫無奈,只得賤售。」大癡曰:「翁當效贊皇公,刻石平泉,垂戒子孫,異時無奈,不宜賤售。」其旨與此正同。
馬氏家訓曰:「人之賣產,或缺食,或負債,或疾病死亡,或嫁娶爭訟,故至于此。為富不仁之人,知其欲用之急,則陽拒陰漢之,以重扼其價。既成其契,則姑予以直之半,遲延累日。或以些少,或以米穀他物高價補償。而賣產之家,所得零星,隨即耗散;向之准擬以辦此事者,今不復能辦矣!而又往來催取,跋涉之費,出乎其中。富家方自喜以為善謀,不知天道好還,其子孫自能為之破壞,以與他人復糦。諺云:『富家更替迭相報。』詎不信夫?!」
東海錢翁,以小家致富,欲卜居城中。或言某房者,眾已償價七百金,將售矣。翁閱房,竟酬以千金。子弟以為言,翁曰:「非爾所知也。吾儕小人,彼違眾而售我,不稍溢,何以塞眾口?且欲未饜者,爭端未息。吾以千金獲七百之產,彼之望已盈,而他人亦無利於吾屋,從此為錢氏世業無患矣。」已而他居多以虧價求貼,或轉贖,往往成訟,惟錢氏帖然。
凡寬厚者不占便宜,占便宜者不寬厚,所行殊路,宜畢世而不相謀矣。此則步步為己便宜地也,而其法只是用一寬厚。知寬厚之為占便宜,斯善占便宜;知占便宜之在寬厚,亦可不疑於寬厚矣。
弘治時,有淮民陸氏,富而姦,計奪其鄰鄭氏之產。撤其居以為園,所餘惟嘉樹一本。晚得子而啞。一日,忽指樹而言曰:「樹乎!汝猶在耶!」家人大驚。問之,則啞如故也。及長,荒淫賭蕩,家罄乃死;蓋鄭氏後身也。至今里人尚能徵之。
陸氏家本富,而奪鄭氏之產。除鄭氏之產外,其家所固有;及他所營趁者,正尚多也。鄭氏轉身來索,亦應償其所奪之舊耳。乃直至家罄方死,還先所奪,竟不知幾倍矣!人間未必有此重利息也。且陸氏百計圖維,持之何其艱;鄭氏口都不開,安坐淫賭,用之何其逸也哉?!
隴右水門村有劉鑰匙者,以舉債為業。善規取人貲財,如執鑰匙開人箱篋不異也,故以此得名。鄰家有借其債者,積年不問。忽一日執券而算之,即積累數倍,併其貲財物產皆盡。後鑰匙死,鄰家生一犢,有其姓名在賺肋之間。
方通判乳媼周氏,性樸直,不慮人欺。有蔡翁者負其錢,每督取,率託以他故。經數年,媼呼責之,妄答云:「欲償婆錢,輒為官事所蕩,願寬今歲。如背約,當為八乳牝狗以報。」未幾蔡死,而方家得一犬八乳。媼嘗戲呼曰:「汝是蔡翁耶?」即掉尾而前,十年乃死。
如此業報,只是開口一愿耳!不愿將如何?曰:「童安玗、解奉先、竹永通之設誓變牛,固已。他如宜春姥、王稍同一變牛,王珍變羊,高瑀家之馬,皆以負債變償,均未嘗設愿也。且蔡翁口中既不說變狗,心中能不說負債乎?負債必須要償,心所自知處,便見真報應。既與設愿無涉,亦不待問之轉輪王也。
李玉,廣陵人。少隨父販糴,父老,玉繼之。人與糴者,授以升斗自量,不計貴賤,每升只取兩文,利以養父母。歲月既深,衣食自足。父異之,曰:「吾輩之業,每用升斗,出輕入重,雖官府治之,莫絕其弊。吾早悟,用一升斗出入,自謂無偏。汝更任之自量,吾不及也。然衣食豐給,豈非神明之助乎?」八十餘,不改其業。值宰相李玉節制江南,乃避諱,改名寬。李相夢入洞府,見彩雲瑞靄,瓊樓玉宇,石壁上有金書「李玉」字,甚喜。俄二仙童出曰:「此姓名非相公,乃廣陵部民也。」寤而訪之,得寬舊名玉,遂輿入府。因請平生何修?寬辭無有。固問之,具以販糴對。後年百餘歲,尸解而去。
高忠憲公有言:「善須自積。今日積,明日積,積小便大。升斗自量,所惠有幾?而守此不變,竟證仙果。誰謂販糴中,便無修仙之路哉?」陳幾亭云:「貧士不執一業,無以為生。即為工商賈,何害?言必信,行必公,操市井之事,絕市井之心,工商賈真士品矣!若夫避市井之名,而奇贏詭詐特甚,則一工商賈而已,而又加賤焉。」
宋時南城陳策,有人從買銀器及羅綺者,策不與羅綺。其人曰:「向見帑有之,何靳耶?」策曰:「然,有質錢而沒者。歲月久,絲力靡脆,恐不堪用。聞公欲以嫁女,安可以此物病公哉?」取銀器投熾炭中,曰:「吾恐受質人或得非真者,故為公驗之。」危整,亦南城人。買鮑魚,其駔舞秤權,陰厚整。漁人去,駔請留,曰:「公買止五斤,已為公密倍之,願畀我酒。」整大驚,追漁人數里而返之,酬以直。又飲駔酒曰:「爾所欲,酒而已。何欺窮人為?」呂南宮作不欺書,述其事。
瞿嗣興,常熟人,仁慈篤厚。歲歉,有貧人糴栗,受其錢五百,佯忘曰:「汝錢十百耶?」倍與之。凡負販者,必多償其直。家人怪問之,曰:「彼胼手胝足,求升合利,吾忍與較耶?」自少至老,為善之念未嘗少怠。壽九十八,二子一孫同登科。
世間負販一流,誠為可憐。蓋其乏商賈之資,鮮農夫之力,無百工之功,而恥為貧丐之行。借本營趁,冀覓錙銖。一條扁挑上,舉家父母妻子衣食在焉。間嘗設身代處一番,每思瞿公之言,深為有理云。凡吾所輯交財者,謂非己有而不茍取云爾,此則微近於能與矣!然不常存此能與一念,則事事定要公平,究竟已稍傷刻薄矣!公平為本,寬厚行之,取與之大致也。
周婦,信州人,賢德能幹。翁才美,將以家政付之。諭以斗斛秤尺各二樣,并出納輕重便宜。婦不悅,拜辭翁姑,不願為婦。恐他日生子敗家,以為妾之所出,枉負其辜。才美愕然曰:「何遽如是?」婦曰:「翁所為,有逆天道,妾心有愧,居之不安。」才美曰:「汝言誠是,當悉除毀。」婦曰:「未可。」問其所用年數,曰:「約二十載。」婦曰:「必欲妾留侍奉,若許以小斗量入,大斗量出;小秤短尺買物,大秤長尺賣物。二十餘年,以酬前日欺瞞之數,妾即願留。」才美感悟,欣然許諾。婦生二子,皆少年登第。
二十餘年輕出重入,亦二十餘年輕入重出,前後只合得公平耳;而後來便宜已特甚。但世人偏只要目下小便宜耳。人人皆要便宜,而彼蒼視之,莫有此肯吃虧者,二十年秤頭斗頭,換得進士兩個。便宜乎?吃虧耶?
俞翱者,專造鑽鉛假銀。正德戊戌,至晉陵貿易。經賣羊處,欲以銀一兩三錢買四羊。主人求益,弗許而去。明日主人他出,復來,增價一兩八錢買去。夫歸,怪其增價太多。視之,乃假銀也。怒罵其妻,妻忿經(註)死。夫痛其妻,亦經死。不數日,翱被迅雷擊死,陳於湖濱,所存假銀在手,遠近稱快。
【註】經:上吊也。~出版者~
姚若侯曰:「嗟乎!俞翱所知者,用一兩八錢之假銀耳,豈知畢其夫妻二人之命哉?乃夫死妻死而翱亦震矣!每人一命,約止值假銀六錢也。悲夫!世之貪官污吏,橫紳士豪,虐取人財以快己欲。或虛聲恫嚇,或設計羅網,未必即有殺人之心也。然而被害之家,財命相連,有以驚怖死者矣,憂憤死者矣,飢寒死者矣。殺人者豈必盡以梃與刃哉?陰律甚重,概從抵償,不拘陽間真命致死之例也。請以俞翱為前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