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藏地民眾在文革中的表現
問(18):藏族是個全民信教的民族,為了信仰不惜傾家蕩產。可在文革期間,有相當一部分藏族參與了毀壞寺院的事件。在一些藏族家中,還將毛澤東像代替佛像來供養。這一現象使我感到很困惑,因為這種轉變發生得如此極端,而且似乎過程相當迅速。不知堪布對此是如何看待的?
答:藏族是一個全民信仰佛教的民族,據有關統計資料顯示,藏族人口中大約99%的人都信奉佛教,這在任何一個民族中都非常罕見。關於藏族人的佛教信仰,其實在《無垢稱經》等經典中早已對之進行過各種授記,在這些佛典中,釋迦牟尼佛親口宣說到未來佛法將在藏地普遍弘揚的情況。藏族人為了佛法的確可以做到即便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的地步,他們對佛法的虔信真真切切可謂一片赤誠、純淨無染。
至於說到文化大革命期間藏地百姓在信仰問題上發生的轉變,我個人以為:所謂的轉變如果說有也僅限於外在行為上的一些變化,真正的類似全民喪失信仰這種根本性的轉變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存在的。這個問題非常複雜,要對它做出符合歷史真實的判斷絕不是一件容易或可憑想當然就能蓋棺定論的事情。比如這幾個問題就必須進入我們的視野以做思考、判定此一現象實質的參照:所依憑的資料都來自於何種渠道?各種正式和非正式說法中,我們以什麼作為核定事實的準繩?最終的結論是應該來源於自己的親身體驗與調查,還是道聽途說或者別人乃至單方面組織機構的文件?還有一點也是我們在面對這些歷史問題時必須加以擺正的一種觀念:衡量一個民族的品性是看她千百年來的文化創造、道德倫理水準,抑或精神面貌、基本心裡特質、行為方式等等諸如此類相對穩定的因素、成分,還是僅僅顧及這個民族在某些特定時期內的特別或反常的外在行為,然後就此得出對這個繁衍生息了幾千年的民族的整體印象?世界上的任何一個民族在其漫長的發展歷史上都會或多或少地走過一段,甚至長時期的痛苦、艱難、歪曲、錯亂、顛倒或者血腥、瘋狂、變態的歷程,這種種的異化現象其實都是一個民族主導文化品性的副產品而已。以個體幾十年的生存經驗來看,如果意識不到漫長歷史進程中黑暗時期的存在,那他眼中恐怕就再也不會有一個純淨的民族、一個純淨的人存在於世了。相對於漢地而言,如果我們也以大量的、成千上億的漢族人在那場浩劫中的表現來類推整個漢族的民族性,那麼這個創造了五千年燦爛文明的偉大民族,恐怕也只能剩下一大堆醜陋、可怕、不可救藥的劣根性了。
文革期間,藏地的數千座寺院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這其中的原因,包括內因、外因都非常複雜。一方面有眾生共業的因素,一方面又有藏地特殊的政治、人文氣候所起的作用。當時的情況之複雜遠超今天的人們所能想像之程度,這裡面有政治高壓、經濟逼迫、煽風點火、挑撥利誘,當然了,最常見的就是生命威脅。不知這些情況各種資料中介紹過沒有?
我是一個普通的出家人,舊事重提、瘡疤再揭、重新翻開令人痛苦不堪的記憶只為與人辯上一辯誰該為當時的悲劇負主要責任,這些都不是我願意幹的事情,也不是我的分內工作。如果說過去心不可得的話,那麼我想可能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在等著我們處理。畢竟,我們都得繼續向前邁步。但既然法師提到了這個問題,那有些話就不得不說。
在我的記憶中,當年有很多藏族人是在槍抵後腦勺的情況下被迫參與砸毀寺廟的。而且還有一點事實也必須加以澄清:即參與焚燬寺廟的人中,有許多都是穿著藏族服裝的外民族人。這些情況在人們所能見到的各種資料中恐怕都沒有提過,但誠如魯迅先生所言,墨寫的謊言終究掩蓋不了血寫的事實。因而若把毀壞寺院的行動都算在藏族人的頭上,這恐怕有失公允。
在我的家鄉爐霍就曾發生過這麼一件事:一間寺廟的大經堂裡住滿了士兵,他們就在經堂裡餵養馬匹。結果一天晚上草料失火,整個經堂頓時變成一片火海,最後則被徹底燒成廢墟。但後來就有消息說,這座寺廟是被藏族積極分子燒燬的。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只要問問現在還健在的一些藏族老人,從他們嘴裡,你會聽到更多、更不可思議、更讓人感到黑白顛倒的事例。
我這樣說並不意味著我在替所有的藏族人開脫罪責,我不敢保證沒有藏族人參加過毀壞寺廟的行動,但即便有,這些人也絕不代表藏人中的大多數。而且他們的行為也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藏族全民信教的事實,更不可能從根本上抹殺整個藏族的文化魅力與人格操守。僅舉一事為例:
政策恢復後,很多寺廟在很短的時間內馬上就得以重建、恢復,寺廟中的經書、法器、佛像、文物、高僧大德留下的著作與物品等眾多寺中珍藏,絕大多數也都完好無損。這些東西如果都被「轉變迅速」的藏人統統砸毀,那麼此時它們又怎麼可能突然之間就再次冒了出來?寺廟的外在建築可能會被毀壞,但更多的藏人是以生命為代價盡力保護寺廟中的經書、法器、佛像等一切內在的珍貴物品,我們家就曾參加過當年的搶救寺廟文物的行動。
當時有個喇嘛把廟裡唯一的一本伏藏經書委託給我父母,從此,我們家就把這件寶貝整整藏匿了七、八年。如果被人發現的話,父母肯定是要坐牢的。但他們寧肯每次搬家時把它先放在山洞中,等安頓下來後又悄悄取回來埋藏好,也不會輕易就把它上交出去。
還有很多藏人不能明裡念誦咒語、供奉佛像、勤行供養禮拜,他們就暗中做這一切。我所在的地方有七戶牧民按規定放養公牛,我親眼見到他們晚上放牧歸來後,各個都在家裡念誦經文、禮拜不輟。我們那個地方的藏人並不是藏人中的「學佛先進分子」,他們都是普普通通的藏族老百姓。以同理推知,廣大的藏族民眾當然也同樣不可能從內到外都來一番徹頭徹尾的轉變。
那個年代的藏人家中一般都懸掛有毛澤東的畫像,其實這一點在全國各地都一樣。不過在這一共同現象的背後,藏族人還有一種特殊的行為方式--他們在主席像的後面往往供奉著佛像;或者白天掛毛澤東的像,晚上又換成佛菩薩的像,且供燈、供水從未間斷過。客觀地說,在當時的政治氣候下,此種對佛法的虔誠信仰恐怕任何一個民族都難以與藏族相提並論。
文革後,藏民家中供奉的各種世間偉人像就逐漸銷聲匿跡了。就我個人近二十年的觀察而言,我就從未在任何一個藏人的家裡,不管是牧民家庭還是知識分子家庭中看到過這種畫像。最近,我又見到了一則新聞報道,言藏人過年時要掛主席像。不過一看那幾個藏人的裝束我就在想,會不會是記者搞錯了?因他們的穿著舉止明顯不像是藏族人的所為。
蓮花生大師早就授記過,未來的歲月裡,魔會進入男人們的心中;魔女會進入女人們的心中;獨角鬼會進入孩童們的心中。因此,在文革這一特定的混亂歷史條件下,正當群魔亂舞的年代,有些藏族人也著魔發狂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但若就此議論說藏族人大範圍內都背棄了信仰,都拋棄了佛法,則明顯不符合歷史事實。我心目中就牢牢記著這麼一幅畫面:當時的很多僧人都被迫脫下了僧服,但在他們的俗家裝束下,往往會隱約看到裡面穿著的喇嘛服裝。這也為當時整個藏地的佛教信仰情況提供了一個形象的註腳:外在的改變絕對不代表內裡的靈魂;身與心的不相協調、甚至割裂,原因不在於本人的意願,而是環境的逼迫。但即就是在這種氛圍中,大多數藏人依然不願背棄自己的心,他們把希望深埋在心底,平靜而韌性地等待著黎明的到來。
八七年時,在五台山菩薩頂我曾見過一個漢僧,當談起文革期間自己所做的種種非法行時,他禁不住痛哭流涕起來。是的,文革對藏地、漢地的佛教徒,乃至對普通民眾而言,都是一場可怕的夢魘。漢地的眾多出家眾面對佛法被蹂躪的現實,恐怕也只能發出一聲輕歎。同樣,漢地寺廟遭受破壞的程度一點也不比藏地輕,人民受愚弄的時間、範圍、程度更是舉世罕見。重新去撫慰歷史創口時,重要的不是去看眾人在歷史特定階段中的外在表現,而是應反躬自省,好好省查省查人們的心在一個扭曲的時代裡,是不是還基本保持住了應有的尊嚴、人格、道德與良心!如果內心始終清明、向道的話,那一個人,或者一個民族就有了高尚地生存下去的脊樑。對我個人來說,雖已在喇榮佛學院呆了近二十年聞思佛法,但如果類似文革那樣的,甚或更大的災難再度發生時,自己能否站穩立場、身語意不做一絲一毫違背正法的事,現在的我並不敢拍著胸脯立下鐵定誓言。
從文革那場災難中挺過來的藏族,我對她的未來滿懷希望,就像對所有歷經磨難、挫折而後依然頑強生存著的民族滿懷希望一樣。但同時一種深深的隱憂也常常佔據我的腦海:如今的藏族年輕一代會不會在另一場席捲全球的消費文化大革命、強勢文化與流行文化剝奪少數文化生存權的大革命中放棄佛教的立足點,並最終繳械投降呢?
要想依然保持住藏族人心的純淨與高尚,唯一的應對措施、唯一的希望只能是繼續把佛教當成我們的生存命脈。佛教鑄造了藏族人慈悲、堅韌的心,而藏族人將在心的指引下奔赴佛法指出的終極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