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雲微雨之中,我佇立於荒草漫徑的鑒真和尚的墓前,想到一千兩百多年前的一位元盲了目的中國老和尚,寂寞孤孑死在這樣一塊外國土地之上,為異邦人所不解,為故鄉人所忘懷,真個是歲月悠悠,而人事渺茫,不由得令人興起詩人陳子昂登幽州台時的那股傷感了。
鑒真和尚墓安置在日本奈良市西郊外一座名為「唐招提寺」後院的林深處。由京都搭近畿鐵路開往奈良的特別快車,大約費時三十分鐘,在一個叫著「西京」的小車站下車,然後再沿著農田徒步二十分鐘,便可找到這個唐招提寺。日本女作家永井路子曾經寫了一篇考據唐招提寺的文章,她介紹了這個由「唐人」建造的純中國式的中國寺院,在一千兩百年前,不僅在宗教上、建築上、佛像雕刻上,以及漢文書法上,給予日本文化以巨大而且深遠的影響,她尤其考究出鑒真和尚和他的一群中國徒弟,在當年日本政教混同的權力鬥爭上,也扮演過一個角色,而且這個角色是一種悲劇,這引起我極大的興趣。同時,日本美術史家安藤更生和著名小說家井上靖,也先後有過鑒真和尚傳記的著作,而後者更仔細描寫了鑒真和尚由中國揚州浮海東渡費時十二年的途中艱辛過程,更增加了我對鑒真和尚這個人物的關心。
老實說,我之專誠訪問這位鑒真和尚的墓,便是由於永井路子、安藤更生、井上靖等的作品引起了我的動機。我一路在想,何以這樣一個重要中國人物的這樣的重要事業,竟一直為中國人自己所忽略?
唐招提寺
圖/唐招提寺
唐招提寺,在日本的文化地理上,雖然屬於奈良處於奈良郊外的一片農田之中。我在西京車站徘徊了很久,經過兩度的問訊,終於在一叢古槐的身後發現了它。從寺的南大門走進,才又發覺這寺的內院竟是相當深闊而開朗的。
大門裡側左手,有一個牌示亭,牌子寫著日文和英文,說明這個寺是在日本天平寶字三年(西元七五九年)由唐朝來日的鑒真和尚所建,當時,這個寺的地腳是平城京(即奈良)右京五條二坊,正是首都奈良的中心所在。然而,人世滄桑,現在勿寧偏處於荒村僻地了。
招提二字,原是梵語的「拓辟提奢」,後來因為抄經和尚的筆誤,把拓誤為拓,而且去辟奢留提字,便簡化而成了招提。招提似有收留遊方和尚的涵義,也就是十方住持寺院的意思。
這個唐招提寺,當時是一種私立的寺院,住持的鑒真和尚又是中國唐朝人,而且鑒真和尚當時授戒傳道的地位又極其崇高;這一事實,在後世日本歷史學家的研究中,認為是非常有意義的。因為在八世紀的日本,佛教是掌握在日本皇室和當時的統治者的手中的,就當此際,唐招提寺的出現和存在,對於當時日本政治上所起的作與授僧戒律的私立大學,另把當時奈良的東大寺比喻為國立大學,而這個國立大學居然有時沒有私立大學的權威高。
由唐招提寺正門走過五十公尺左右的細沙道路,便看到一間大殿,日名叫金堂。大殿高約十五丈橫長約三十丈,殿前有八顆圓木柱,為日本其他寺廟所罕見。這大殿規模雖然不算十分宏偉,但,其建築結構,則是保持自八世紀以來的形態風格成為現在日本重要「國寶」之一。殿裡面更有當時雕刻傳留下來的木造彌勒菩薩座像、如來像、羅漢像等,都是國寶。
金堂之後,有一間大講堂,據說也是八世紀以來的建築,為鑒真和尚講經之地,可惜當我來看時,它正被拆除改修,裡面同樣的也有些國寶,我無從看到了。
寺院內尚有當時的僧舍、鐘樓、戒壇等遺跡,目前,只剩下基石或一片土堆,業已消逝了原狀。不過,紀念鑒真和尚的「禦影所」和他的墓地,經過後人的補修,卻都健在。八世紀前,由鑒真和尚的徒弟們手雕的鑒真木坐像,仍栩栩欲生,不改顔色,這裡看出這批中國和尚匠心匠藝的高超。當然,這座木像也是現在日本的國寶。
鑒真和尚
圖/鑒真和尚像
鑒真和尚之東渡日本,原是出自日本皇家的邀請。日本天平四年(七三二年),日本聖武天皇派遣第九次遣唐使赴唐的時候,使節團中便有了兩名留學僧,一名叫榮睿,一名叫普照。這兩名日本和尚的赴唐任務,除了他們本身的學習佛法之外,他們尚要在留學期間物色一位中國高僧,請來日本,以為日本佛信徒授戒,並傳授佛家的戒律。因為那時侯日本佛界尚沒有這樣一位可以授戒的高僧,同時,彼日本佛界正因流民為逃避役兵,和賦稅太多混進佛界,使得佛俗混亂,紀綱大墜,為求澄清日本佛界和日本政治社會上的安定,也迫切需要請來這樣一位中國高僧。
唐天寶元年(七四二年),兩名日本和尚在中國學佛學到第十年,他們這才輾轉到了揚州大明寺,會到了當時中國著名高僧鑒真和尚。他們這才輾轉到了揚州大明寺,會到了當時中國著名高僧鑒真和尚。他們原意只求鑒真和尚推薦一名他的高足前來日本的,詎知,當鑒真和尚當眾詢問誰肯為施佛戒而赴日的時候,群徒中竟無一人應命。於是鑒真和尚便決定自己東渡。自然日本和尚喜出望外。這正當鑒真和尚五十五歲的時候。
當時,浮海東渡日本是一椿甘冒生命之險的行動。由天寶元年(七四二年)到天寶十二年(七五三年)歷時十二年,鑒真前後渡海五次,五次都失敗了。五次失敗之中,除了其中三次因為受到中國和尚和官方的干擾者外,一次是船在海上遇風,由錢塘江口漂流到舟山群島,後轉途浙東返回大陸;另一次,則船隻南流到海南島,後經廣東、江西又回到江蘇。就在這一次失敗的歸途,鑒真因年邁過勞而兩目失明。同行的兩名日本和尚,其中名叫榮睿的也因病死在途中。可是,儘管如此,鑒真東渡之志,並未因之稍挫。
天寶十二年最後一次,鑒真和尚隨同日本第十次遣唐使的回程船隻,終於抵達了日本。這時盲目的鑒真和尚已是六十六歲的高齡,而負責迎他來日的僅存的一名日本和尚普照正是赴唐留學滿二十年的年頭。
鑒真和尚給日本帶來七尊佛像,一千餘卷佛經,五名中國和尚、四名番屬和尚、其中蒙古、西藏、安南、土耳其各一名。鑒真更帶來一套漢醫書籍,一套王羲之真蹟書法,和一大批工匠;包括畫家、雕刻家和建築家。
異邦圓寂
這時,日本聖武天皇已退位,女皇孝謙天皇對待這位中國高僧倍極優隆。當時,奈良的東大寺設有「僧網」,為節制日本全國僧徒的最高機構。孝謙天皇把鑒真和尚迎在東大寺的僧網之內,封為「大僧都」,幾位鑒真的高足也都封為「小僧都」。大僧都是和尚中位置最高的一級,賦予統治眾僧的職權。鑒真之外,另有一名日本和尚良弁也擁有這個頭銜。
鑒真和尚就在東大寺建築戒壇為眾僧授戒。日本聖武太上皇、光明太皇后、孝謙女星均一一登壇受戒。日本佛教風氣一時為之大振。而鑒真和尚在日本的影響力量就在此時發揮到頂峰。
但,為時不過五年,日本天平寶字二年(七五八年),繼孝謙女皇即位的淳仁天皇下了一道詔,托詞鑒真和尚年老,不勝政務幹煩,封以「大和上」頭銜。便解除了鑒真和尚的大僧都職權了。從此而後,鑒真和尚和他的徒弟一行便被安置在現在唐招提寺的地方了。就是說,一個私立的講授唐律的寺院便在這種環境下出現了。
後來經過史家的驗證,鑒真和尚在被解除了大僧都的職權之後,在唐招提寺內的一段生活過的並不十分理想。
日本女作家永井路子便指出,鑒真和尚之被解除大僧都職權,可能是由另一日本人大僧都良弁所發動的一種權利鬥爭的結果。那時侯,日本和尚中曾有一種「自誓受戒」之說,其目的似乎便是為了反對中國和尚的專權授戒。而良弁很有可能便是這個說法的幕後支持人。
另外,唐招提寺這塊地方,原是一位道祖王的王府。道祖王曾被指名為孝謙女皇的太子,後來因為他參與了一個謀叛行動,竟被天皇下令杖死府中。府中可能尚有其他家屬同時被殺。所以,這個道祖王府實是一個凶宅。一幫中國和尚被安置在這樣一間凶宅之內,可見待遇已不是什麽優遇了。
而唐招提寺正式的著手建造,大約在日本天平神護元年(七六五年)以後,即孝謙女皇廢了淳仁天皇重新即位以後的時候。這時權利上的鬥爭又對中國和尚有利了,所以,後世著名的金堂大佛殿或大講堂都是這以後逐步興工建造的。有些資料指證,寺內的大講堂都是以後由日本權要大臣所捐贈的。所以,名為私立,實際上也是依靠了官方經濟上的資助的。
但是,做為問題中心的鑒真和尚則是在日本天平寶字七年(七六三年)以七十六歲圓寂而終。可以說,鑒真和尚在世時,唐招提寺尚未有其現在光采的面貌,招提寺勿寧是他的一批中國徒弟在他死後的逆境中所創造的,據說,鑒真和尚當時所有的只不過是一間小僧舍、一間小佛堂而已。那間小僧舍的遺跡,就是今天他的墓地所在。
一位不畏艱巨信心堅強的人,經過狂風大浪,經過千錘百煉的奮鬥,而在他能夠感覺到的收穫上面,不過如此而已。
(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