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因緣
新的因緣。
冬天的晚上,一個女人背著嬰兒在一柱門前徘徊。女人衣衫襤褸,用藍色圍巾包住臉。她猶豫了半晌,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走進一柱門。
在庵門前,女人又遲疑很久。最後用蚊子一樣的細聲向裡面問道:
「師父在嗎?」
屋裡敲著木魚專心唸經的中年僧並沒有聽到外面女人的聲音。
女人背上的嬰兒突然哭起來。哭泣聲透過寒冷的空氣傳到庵內。中年僧吃了一驚,馬上開門出來。女人身邊還帶著嬰兒,顯然不是為拜佛而來。中年僧合掌向站在冷風中瑟瑟發抖的女人施禮。
「有事情嗎?」
「師父,我是個罪人。」
女人一開口,遮住臉的圍巾上就出現薄薄的一層霜。
「進來再說吧,外面很冷。」
女人背負嬰兒在外面走了很長時間,剛進屋就疲累得倒下了。從未生過火的佛堂裡寒氣繚繞。靜坐一會兒鼻尖就凍得冰冷。
中年僧馬上找柴禾生火。佛堂內漸漸溫暖起來,佛壇上的冰佛像開始融化了。
女人睡得死死的。每一次呼吸時,包住臉的圍巾就被氣息吹得漲起來。中年僧覺得這裝扮不太舒服,就靠近女人的身旁想把圍巾解開。但他隨即止住了手。女人這樣子包著臉,肯定出於什麼原因。中年僧給女人蓋上被子。嬰兒在她懷裡甜甜地睡著。中年僧靠坐在牆邊,也合起了眼睛。
中年僧聽到聲音,醒了。女人在給嬰兒餵奶。一接觸到中年僧的目光,女人馬上遮著胸轉過身去。
嬰兒喝完奶,在母親懷裡又睡了。女人小心地把他放在地上,整理一下衣服,開始在佛像前跪拜。
因為火堆和三個人的體溫,冰佛像融化的速度很快,已經失去了原來的形狀。女人還繼續跪拜著,但是呼吸越來越急促,動作也越來越慢。那反覆躬身伏下,立起來,再伏下的姿勢,就像一種痛苦的掙扎。女人終於完成了一百零八拜,好像累昏了似的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女人從地上爬起來,轉身向中年僧說道:
「師父,佛像全都融化了。」
雖然是費了很多心思才做好佛像,但中年僧覺得,冰化成水是順其自然的事,只是去到本該去的地方。佛像看得到或者看不到,根本沒什麼區別。就像水凍成冰,冰再融水,無論變幻成何種形態,本性都是惟一的。中年僧向女人微笑了一下。
夜裡女人悄悄地起身。對面躺著的中年僧睡得正熟。女人在黑暗中溫柔地端詳著嬰兒的面孔,吻了吻那小小的額頭。
不想被中年僧發覺,女人輕手輕腳地拉開庵門。突如其來的寒冷讓女人不禁哆嗦一下。她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朝一柱門的方向邁開腳步。
月下的冰面泛出清冷的微光。女人在黑暗中摸索著。她突然回頭望向茱山庵。腳下是一條不歸路。背後是再難謀面的孩子熟睡的地方,是她拋棄自己兒子的地方……女人轉過身,滿心悲愴地趕路。因為走得太匆忙,不小心跌倒了,腳下湖面的冰吱嘎一聲爆裂開。
中年僧被嬰兒的哭聲吵醒了。
天剛濛濛亮。中年僧看一眼女人躺過的位置。空了。嬰兒在哭,女人卻不見蹤影。中年僧突然有不祥的預感,匆忙抱起嬰兒出了門。他四下張望,沒發現女人。
「施主,施主……」
中年僧放開聲音喊了幾次,聽不見回應。他看一眼懷中的嬰兒,突然醒悟到這也許是另一段因緣的開始。
中年僧做完晨課就給嬰兒縫衣衫。看著嬰兒溫和明亮的笑容,中年僧把他舉到佛壇上。嬰兒就坐在佛壇上瞧著中年僧開心地笑。
中年僧想重新做一尊佛像。不再用冰而是用土。他和了泥開始捏佛像的形狀。但不管怎麼用心,做出來的也不是佛,只是徒具外形的泥塑而已。他集中心神去揣摩,卻感受不到佛的真意。中年僧停下手,緩緩合起雙目。
往事像幻燈片似的,一幅幅從腦中浮現出來。中年僧在心底追溯著那些歲月:難以忍受的無涯寂寞,初戀上的美麗少女,執著和怨恨衍生出的殺戮,持續的懺悔,然後是艱難漫長的修行,頓悟的一瞬間……
中年僧斂思凝神,閉著眼慢慢揉搓泥土,佛的形態一點點顯露出來。
中年僧專心做著佛像。嬰兒不知在何時獨個兒爬到庵外,上了湖面。中年僧看到這情景,嚇得馬上跑去把他抱起來。
「你要去哪裡啊,這樣子爬來爬去會著涼的。」
嬰兒好像聽懂了他責備的語氣,突然哭號起來。中年僧試了許多法子哄他,但嬰兒只是哭得更大聲更傷心。中年僧被弄得手足無措,抱著他進庵,讓他坐在佛壇上面。嬰兒一坐上佛壇馬上不哭了。真是奇怪的事情呢,佛壇上的嬰兒居然露出佛一般超脫的笑意。中年僧把做好的泥佛放進火爐。泥漸漸被燒硬了。那是半跏思惟像。佛像臉上掛著微笑,又似乎陷入了沉思。
中年僧給燒成的泥佛上色。他把嬰兒從佛壇上抱下來,在那裡放上剛完成的佛像,拜了幾拜。這個時候中年僧想到的是嬰兒、嬰兒的媽媽、圓寂的師父、與之有過一段孽緣的朱顏,還有曾經邪惡的自己。中年僧為所有人祈禱後,躺在睡著的嬰兒身旁。
嬰兒在清晨醒來,邊哭邊爬到庵外。中年僧毫無覺察地繼續睡著。嬰兒爬上冰冷的湖面,毫不遲疑地越爬越遠。
聽到遠處傳來的啼哭聲,中年僧從睡夢中驚醒,尋找身旁卻不見了嬰兒。中年僧跑出庵門,望見嬰兒正向湖心爬過去。魂飛魄散的中年僧飛快地追趕他。
嬰兒一直向前爬,忽然停住不動。用兩隻小手抹開湖面上的積雪。
中年僧的心沉下去。冰底顯出女人的身體,兩隻胳膊大張著。嬰兒看見被封在冰水裡的媽媽,哭得更厲害了。隔著冰層瞧女人的藍色圍巾,就像浮動著的水草。
中年僧為把女人的屍體撈上來,在冰面鑿了個洞。他看到冰下流動著清澈透明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