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到老皆歸佛,未有神仙不讀書。 -- 金庸先生近訪
金庸,本名查良鏞,生於1924年,浙江海寧人。1955年,查良鏞偶試身手,寫出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一舉成名。「金庸」作為一個「神話」由此誕生。。查良鏞有兩支筆:一支是寫武俠小說的「世界第一俠筆」,另一支是寫社評的「香港第一健行」。1972年,金庸掛印封筆,金盆洗手。
金庸先生近訪(2004年3月)
查良鏞說,如今已不戀棧名利權位,因受佛學熏陶甚深。當初他開始學佛,是由於不服輸、好挑戰的個性。
「佛學好難懂,但我天性越是困難,越要瞭解為何這樣難,偏要想辦法去弄懂。結果發現佛經由印度文翻譯而來,並且是唐、宋時期翻譯,文字已古,翻譯得不很正確,佛教又分各家各派,這一派與另一派所說不盡相同,甚至出現矛盾衝突之處。所以,後來我看英文佛經,比較容易懂,因為英文文法結構比較清楚,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中文文法尤其是古文,有些沒有subject(主語),一句話不知到底講什麼,容易產生誤會。通過英文瞭解佛經,漸漸懂了一點,後來再懂多一點。」
信佛後的查良鏞,最大的得益是不怕死,慾望少了,名利權位看輕了。「所以我寫完十五部武俠小說不再寫,也與相信佛理有關連,此為適可而止。年紀大了,適當時候收手去也。但最困難是,佛教的要求好高,一般人做不到,認為最好什麼慾望也沒有,痛苦就沒有那麼多,要求我們去出家,做和尚,連太太也不要,兒女也不要,錢又不要,好吃的東西不吃了,這層我做不到。」說著他又像小孩沒聽老師的話一樣笑起來。
儘管佛教是他的信仰,查良鏞並無進行正式皈依儀式,也沒有拜哪一位和尚為師傅,因此他覺得自己還不算是正式的佛教徒,而是相信其佛學哲理。他相信中國佛教中的「自力」,即憑自己的覺悟去解開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等人生各種苦痛,覺得這樣比較正確,靠自己的力量,佛在心裡,不假外求。一般人則是求觀音菩薩,保佑自己或家人,這是「他力」。
不怕死、不爭名利,不非常快樂但沒什麼痛苦,兒女成長,生活大至過得去,查良鏞也自覺心滿意足了。
金庸與池田就《皈依佛教與生死問題》的精彩對話
池田:適才我們談過雅戈布列夫先生與佛教的話題。金庸先生也信奉佛教,且對佛學甚有造詣,先生皈依佛教,是緣起於什麼事呢?
金庸:我之皈依佛教,並非由於接受了那一位佛教高僧或居士的教導,純粹是一種神秘經驗,而且是非常痛苦和艱難的過程。
池田:請往下說。
金庸:1976年10月,我十九歲的長子傳俠突然在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自殺喪命。這對我真如晴天霹靂,我傷心得幾乎自己也想跟著自殺。當時有一個旨烈的疑問: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忽然厭棄了生命?我想到陰間去和傳俠會面,要他向我解釋這個疑問。
池田:是嗎?我可是初次聽到。失去孩子的父母親的心情只有當事者才可理解。我也是這樣,我曾失去我的次子。我的恩師戶田先生也有過這樣痛苦的經歷。他還年輕的時候,他的僅有一歲的女兒夭折了,這是發生在他皈依佛教前的事。他曾經感傷地緬情道:我抱著變得冰冷的女兒,哭了整個晚上。過了不久,他的夫人也撒手人寰,這使得他認真地思考有關「死」的問題。
金庸:此後一年中,我閱讀了無數書籍,探究「生與死」的奧秘,詳詳細細地研究了一本英國出版的《對死亡的關情》(Mans Concern With Death)。其中有湯恩比博士一篇討論死亡的長文,這篇長文有不少精湛的見解,但不能解答我心中對「人之生死」的大疑問。這個疑問,當然只有到宗教中去求解答。我在高中時期曾從頭至尾精讀過基督教的新舊約全書,這時回憶書中要義,反覆思考,肯定基督教的教義不合我的想法,後來我忽然領司到(或者說是衷心希望)亡靈不滅的情況,於是去佛教書籍中尋求答案。
池田:戶田先生也曾在失去長女及妻子之後的一個時期信奉過基督教,但是,關於「生命」的問題,卻始終無法令他信服,也無法解答困惑和疑問。您之所以認為基督教不合您的想法,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不能解答「生死觀」的問題吧!
那次會晤,我們說起過的康丁霍夫·卡列盧基先生曾經說過:「在東方,生與死可說是一本書中的一頁。如果翻起這一頁,下一頁就會出現,換言之是重複新生與死的轉換。然而在歐洲,人生好似是一本完整的書,由始而終(沒有新的一頁)」。這也就是說,東方與西方的生死觀有著本質的不同,對於「生死觀」,您曾作過竭力的思考,當然也不會滿足於那種將人生視作「一本完整的書」的生死觀吧!但是,佛典浩繁,不可能一口氣學完,那種苦讀和鑽研殊非易事啊!
金庸:是啊!中國的佛經卷帙浩繁,有數萬卷宗之多,只讀了和本簡單的入門書,就覺得其中迷信與虛妄的成分太重,不符合我對真實世界的認識;但還是勉強讀下去。後來讀到《雜阿含經》、《中阿含經》、《長阿含經》,幾個月之中廢寢忘食、苦苦研讀,潛心思索,突然之間有了會心:「真理是在這裡了。一定是這樣」。不過中文佛經太過艱深,在古文的翻譯者中,有時一兩個字有完全歧異的含義,實在無法瞭解。
於是我向倫敦的巴利文學會訂購了全套《原始佛經》的英文譯本。所謂「原始佛經」,是指佛學研究者認為是最早期、最接近釋迦牟尼所說佛法的紀錄,因為是從印度南部、錫蘭一帶傳出去的,所以也稱為「南傳佛經」。大乘佛學者和大乘宗派則貶稱之為「小乘」佛經。
池田:能以漢譯的佛經與英譯的佛經相對照比較,才可能對之進行研究。
金庸:英文佛經容易閱讀得多。南傳佛經內容簡明平實,和真實的人生十分接近,像我這種知識分子容易瞭解、接受,由此而產生了信念,相信佛陀(印度語文中原文意義為「覺者」)的的確確是覺悟了人生的真諦之前道理,他將這道理(也即是「佛法」)傳給世人。我經過長期的思索、查考、質疑、繼續研學等等過程之後,終於誠心誠意、全心全意的接受。佛法解決了我心中的大疑問,我內心充滿喜悅,歡喜不盡------「原來如此,終於明白了」從痛苦到歡喜,大約是一年半時光。
池田:我希望您能原原本醞談談當時的心情。
金庸:隨後再研讀各種大乘佛經,例如《維摩詰經》、《楞嚴經》、《般苦經》等等,疑問又產生了。這些佛經的內容與「南傳佛經」是完全不同的,充滿了誇張神奇、不可思議的敘述,我很難接受和信服。直至讀到《妙法蓮華經》,經過長期思考之後,終於悟到------
原來大乘經典主要都是「妙法」,用七妙的方法來宣揚佛法,解釋佛法,使得智力較低、悟性較差的人能夠瞭解與接受。《法華經》中,佛陀用火宅、牛車、大雨等等多種淺近的比喻來向世人解釋佛法,為了令人相信,甚至說些謊話(例如佛陀假裝中毒將死)也無不可,目的都是在弘揚佛法。
池田:《法華經》是「圓教」,如果從作為大乘經典最高峰的《法華經》來的話,其他的佛經,都可謂各執真理一端的說教,一切經全部都可收納於「圓教」的《法華經》中,宛如「百川歸海」。您先學小乘佛經,後再研讀大乘經典,得出的結論認為《法華經》是佛教的真髓,這確實反映出先生對於佛教的認真探索之精神。
金庸:這裡也希望先生告知當年加入創作學會、接受佛法的動機、經過和心路歷程。對於我,雖然從小就聽祖母誦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金剛經》和《妙法法華經》,但要到整整六十年之後,才通過痛苦的探索和追尋,進入了佛法的境界。在中國佛教的各宗派中,我心靈上最接近「般若宗」。